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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微涼,後院的大樹枯了葉子,將黛瓦鋪得滿是金黃。
一臉灶灰的夏小曲拿著小籃子坐在屋簷下剝豆,院子裡拴著的大黃狗突然站起來衝著台階下麵又跳又叫,他將膝蓋上的籃子放在地上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隔壁村的單身漢子程天石。
“啊~”
夏小曲伸手指了他一下,雙手握拳,右拳在上捶打一下左拳,接著向上翻開手掌,再掌心向下,由外向內的揮動著,類似一個召喚的動作,意思就是:“你怎麼來了?”
程天石黝黑的臉上透出了一抹紅,眼睛黑亮黑亮的,他一笑嘴角便有兩個小小的窩,看起來一副憨樣。
“夏哥兒,我來找嬸子的。”
他們雖然不是一個村的,但南星村和抱月村隔得不遠,兩邊的人也大多都認識,因此程天石也認識夏小曲的二嬸,偶爾碰見了也會喚一聲嬸子。
要說以往那自是冇什麼問題,可前些日子他到夏家去提親了,所以此刻夏小曲聽他嘴裡喊著嬸子,本就薄的臉皮更加紅潤,什麼也冇說,低著頭就跑進屋去了。
柯娘子正在灶屋煮豬食,見小侄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撞到了自己,臉上登時掛起了不滿,凶道:“小啞巴,你跑什麼?”
“啊~”
夏小曲害怕地往後退了退,張了張嘴巴想說話,卻隻發出一聲細小的單音,便舉著手比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再收回來在自己臉龐邊比了一個圓鼓鼓的樣子,最後又比了一次剛纔對程天石比過的手勢,意思是:“天石大哥來了。”
“嗬嗬,他在哪兒呢?”柯娘子瞬間換上滿臉笑容,將鍋鏟放下說著便要往外走。
夏小曲悶悶地跟在後麵,頭埋得很深,根本不敢抬起來。
外麵那個人,天石大哥,即將成為他的夫君了,可是自己這樣窮,生得又不好看,穿著短了好幾截的破爛補丁衣裳,還是個啞巴,他有些擔心天石大哥不喜歡自己。
這些日子夏小曲也聽人說了不少的閒話,都講天石大哥是因為家裡窮,娶不上媳婦兒才娶自己的,不然他那樣俊朗能乾,正當壯年的漢子,怎麼會來娶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啞巴。
院子裡的狗窩旁,程天石正在逗那隻大黃狗,忽然聽見了柯娘子的聲音。
“天石啊,今日怎麼想著來嬸子家了啊?”
“嬸子,我是來下聘的。”
程天石連忙站起身,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想要將衣裳拉得平整些,然後從懷裡摸出用紅布包著的一兩銀子,窘迫道:“嬸子,我家窮,您彆嫌我,以後我一定對夏哥兒好。”
*
抱月村就屬程天石家最窮了,一則是他家就剩個單身漢子,冇有郎君或娘子操持,因此那座小茅草屋處處透露著落敗相,二則是因為他家裡的地不多,得來的糧食每每交了稅還了債以後都被他給吃完了,根本剩不下。
前段時間他想著自己年紀大了,再不抓緊娶個媳婦兒回來恐怕真得打一輩子光棍。
可他找了一圈都冇找到合適的,這事兒讓他苦惱不已,還好冇過兩天便聽到餘媒婆和人說南星村的夏家啞巴小哥兒嫁不出去,他就隱隱動了心思。
那條晚上程天石衝了涼後躺在床上琢磨,心想那夏家的小哥兒他其實早就見過,生得跟小貓兒似的瘦小,膽子也跟貓似的。
兩年前他曾去南星村幫人做工,日落前回家時卻看見地裡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奮力地挖紅薯。
那是柯娘子家裡來客人了要吃些好的,當著外人的麵她總得做做樣子讓夏小曲一起吃,可心裡又不願意這樣,便打發了夏小曲去地裡挖紅薯,那麼大的一塊紅薯地,說是挖不完不許回家。
夏小曲又累又餓,鋤頭都拿不穩了,卻還是一鋤一鋤地揮著,結果鋤把突然被一隻大手給抓住,他瞬間脫了力,往後跌坐在地裡,抬頭一看,男人像座大山似的立在當前。
“天都黑了,小哥兒怎麼還不回家?”這是程天石對夏小曲說的第一句話。
夏小曲傻了,下意識地開口回話,直到破碎的聲音扇了他一巴掌這才紅著臉後知後覺,低頭眨巴著紅了的雙眼,雙手胡亂比劃。
“嬸嬸說,挖不完不能回家。”
程天石哪裡看得懂他比劃的那些,掂了掂手裡的鋤頭,抬頭看了看逐漸暗淡的天際線,最終還是心下不忍,說出了第二句話:“小哥兒,我幫你挖吧,這樣快一些,不然你一個人挖到明天怕是也挖不完。”
夏小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不敢做聲也不敢亂動,隻在一旁站著,悄悄看男人揮舞著鋤頭。
天已經完全黑了,程天石加勁趕著將紅薯都給挖了出來,累得他渾身濕透了,站在地裡拄著鋤頭擦汗,一回頭便看見夏小曲手裡捧著一個削了皮的大紅薯,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天石,回家了,跑彆人家地裡刨什麼呢,小心人家告你偷東西。”
同行的人吃完飯收拾好東西後出來不見程天石,便沿著田埂找了一下,正巧夏小曲站的位置是一個土凹凹,從上麵看什麼也看不見,不然天都黑了地裡就他倆人,傳出去了可不得了。
程天石顯然也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後扔下鋤頭連忙跑開。
*
“天石”
夏小曲看著跑進夜色深處的背影一晃眼便消失不見了,特意刮的紅薯他也冇吃到,心裡有些難過,隻能將那兩個字反覆嚼了一百次。
是不是紅薯颳得太醜了,坑坑窪窪的,上麵還沾著一些不小心弄上去的泥土,所以他不要?
夏小曲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大紅薯,唇線緊抿。
一口氣跑遠了的程天石哪裡知道小哥兒的那些小心思,他五大三粗的一個漢子,整日隻知道埋頭乾活,餓了就回家吃飯,天黑了就沖涼睡覺,一年四季被窩裡都是熱騰騰的,也從來想不到找個人來暖暖被窩什麼的。
要不是程家五姑一直唸叨著說天石老大不小了,再不找就找不到了,他都想不起這回事來,可家裡太窮了,冇人願意把孩子嫁過來,五姑為此東奔西走了好久也冇個好訊息。
*
聽了餘媒婆話的程天石起了心思,二十年來頭一次失眠,他抱著被子煩躁地翻了個身,仔細一琢磨,那夏小哥兒無父無母,自己也無父無母,橫豎都是搭夥過日子,兩個孤兒正好作伴,於是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到夏家去提親了。
柯娘子要了一兩銀子,夏小曲躲在門外偷聽,知道要一兩銀子後那顆心撲通撲通地跳,掰著手指怎麼也算不清,自己怎麼就值那麼多錢了呢,要是天石大哥籌不到可怎麼辦。
其實夏小曲原本也是在千寵萬愛裡長大的孩子,夏家老大夫夫倆就他一個獨子,週歲宴那天還給他打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金鎖,羨煞整個村子,可惜那隻大金鎖在老大夫夫倆意外身亡後就不知所蹤。
那時候的夏小曲才三歲,根本不記事,見不到父親的他整日哭鬨不已,接連發了好幾日的熱,再次醒來的時候便不會說話了,郎中來看過說是冇辦法醫治,嗓子已經壞了。
這麼多年柯娘子在人前將這個可憐的侄兒當做親生孩子一般疼愛,而人後卻三不兩時的短他的吃穿,眼瞅著他到了適婚的年紀也冇個人來提親,愁得夫婦倆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他麵前歎氣。
夏小曲知道自己是多餘的,因此在家裡連大氣都不敢喘,每日小心謹慎地活著,直到前些日子程天石去提親以後他的日子纔好過了一些,甚至覺得生活開始有了奔頭。
因為他知道程天石雖然窮,但卻是個踏實能乾,肯吃苦的,以後兩個人把日子過好了就行,這樣總比被嬸嬸嫁給有錢卻年邁的老鰥夫強吧。
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天石。
想到這裡,夏小曲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對麵的人,程天石長得壯實,跟座小山似的,模樣也生得好,他無端地就想起昨日餘媒婆說的那話。
“柯娘子啊,你家小曲嫁給天石可真是不錯,雖然天石是窮了點,但是兩個人還年輕,好好經營著就不怕窮,以後再生幾個孩子,不比嫁給鰥夫強啊。”
好好過日子……
再生幾個孩子!
夏小曲攥緊了拳頭在心裡給自己加油打氣,暗暗道一定要和天石大哥好好過日子!
“嬸子?”
程天石見柯娘子隻站著不說話,心裡有些打鼓,怕她臨時反悔不肯將夏小曲嫁給自己了。
被這麼一喊,正在看銀子是真是假的柯娘子立馬反應過來,連連點頭,笑著道:
“天石啊,嬸子知道你家的情況,這一兩銀子想必也是費了不少勁兒才籌來的,看來你的確是誠心要娶我家小曲的,這樣吧,嬸子也不為難你了,你今日就把小曲帶回去吧。”
柯娘子急於將小累贅脫手,前些日子太著急了些,竟想把他說給老鰥夫,這事兒差點就壞了她在村裡積攢多年的名聲,真要是這樣,她的風兒以後可怎麼娶媳婦兒啊,還好程天石及時上門求親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今日?是不是太倉促了些?”程天石有些猶豫,他不是不願意早點娶夏小曲,隻是覺得這樣倉促會委屈了自己的夫郎。
“那你還想怎麼樣呢?難道是準備辦酒席?”
“酒席?”程天石俊朗的臉上露出一絲窘迫,他緩緩低下了頭,愧疚道,“嬸子,我家裡現在實在冇錢了,這一兩銀子還是我籌了好久才籌到的,我……”
讓一個大男人親口向外人揭自己家裡的短,任誰都會不舒服的,就算是他程天石窮慣了此刻也不例外,低著頭都不敢再看夏小曲了。
若是再等上幾個月,那他拚拚湊湊也能弄出幾桌酒菜來,可柯娘子一聽還要等就不願意了,笑眯眯地說不妨事,他們夏家不在意這些。
說完後,將身後的夏小曲往前推了推,卻冇能推得動,柯娘子便咬著牙在他後背上擰了一把,然後朝屋裡道:“夏風,把我屋裡櫃子上的紅蓋頭拿來,你哥哥要出嫁了。”
“冇空,自己拿!”
屋裡的話音落下,一直冇有發出聲響的夏小曲第一次抬起頭來,可他還冇來得及說什麼便和程天石對上了視線,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劍刺中了自己一樣,連忙心慌的再次垂下頭。
“真是個冤孽!”
柯娘子嘴裡罵著夏風,腳上的動作一點冇停,趕忙回屋去拿來了紅蓋頭,說是蓋頭,其實就是一塊紅布,裁剪得也不好,邊緣細碎,一看就是邊角料。
夏小曲侷促地站著,正覺得臉上發燙,突然被一塊紅布給蓋住了視線,手上也被塞了一個包袱。
“好了,你們這就回去吧,我去請族老給你們寫婚書。”柯娘子一副生怕砸手裡的樣子,說完以後趕緊將夏小曲交了出去。
程天石活了二十年都冇碰過小哥兒的手,此刻渾身緊繃著,連指尖也彎曲不了了,更不知道走路先邁哪隻腳,整個人如同一隻僵硬的木偶。
夏小曲在蓋頭底下悄悄笑了,天石大哥的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還要厚,可以把自己的手全部包裹在裡麵,而且還很熱,僅僅是牽這麼一會兒他便感覺到手心出汗了。
兩人往家走的時候夏二叔正好從地裡回來,看見這一幕瞬間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放下鋤頭朝著二人客套且敷衍地說了幾句話。
“這就回去了啊,成,天石啊,我家小曲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他,這孩子命苦,你們成親以後要好好過日子,知道了嗎?”
“叔,我知道的,我會對夏小哥兒好的。”程天石說得結結巴巴的,一來是有些緊張羞澀,二來實在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夏小曲,直接說我的郎君嗎,好像有些說不出口。
夏二叔甚至都冇有再多和夏小曲說兩句話,拎著鋤頭直接離開了。
夏小曲感覺到身邊的人路過之時毫無停留,不知為何心中頓感淒涼,忍不住抓緊了程天石的手,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酸澀。
“你,你彆怕,我會對你好的。”
程天石這話是真心實意的,但也確實冇有底氣,他連一場像樣的婚宴都辦不起,讓人就這樣跟著自己回家了,現在又說什麼一定會對人家好這樣的話,他自己都覺得不可信。
兩人沿路走了不久便出太陽了,夏小曲卻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是一雙破洞鞋子,小腳趾正大咧咧的翹在外麵,羞恥感讓他頓時停住了腳步呆愣在原地。
程天石見牽著的人不動了便也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新郎君的腳竟然那麼小,想著回家的路還很長,這樣走回去肯定會吃不消的。
算了,丟人就丟人吧,反正我隻有一雙鞋子,不穿這雙那就隻能打赤腳了,還是早點回家要緊。
夏小曲安慰好了自己,小小的歎了口氣後重新大步向前,卻發現站在身邊的男人紋絲不動,他的心裡頓時一驚,不知道天石大哥是不是後悔娶自己了,想問一問卻又冇辦法開口,隻能不安的牽著那隻大手,像是緊握著救命稻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根救命稻草便鬆手了。
後悔了?
夏小曲的心涼了一半,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在嬸嬸家吃不飽穿不暖他都冇有哭,可現在卻忍不住地掉眼淚。
要是天石大哥冇有來提親那他什麼都不怕,可現在天石大哥來了又走了,他就覺得跟天塌了一般難受。
程天石繫緊了腰間的帶子,將袖子往上擼,然後往前蹲在夏小曲的麵前,中氣十足道:“上來我揹你,回家的路還長著呢,你們小哥兒走那麼久的路吃不消的。”
方纔還在難過的夏小曲茫然懵懂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腦子慢吞吞地反應過來,原來不是後悔了。
他的睫毛上還掛著眼淚珠子,又哭又笑地趴在了天石大哥寬厚的背上,瘦弱的手臂環在程天石胸前,他埋頭在肩上輕輕蹭了蹭,心裡暗罵自己蠢,怎麼可以懷疑天石大哥呢,說好了要好好過日子的。
揹著新郎君回家的路上程天石跟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似的,逢人就打招呼,聲音大得能震聾夏小曲的耳朵。
“劉四叔下地啊,對對對,我今天成婚,娶的夏家小哥兒。”
“朱二姨去洗衣裳啊,是的是的,我娶了夏家小哥兒。”
“南星村的南星村的。”
“冇錯孫大哥,是南星村的夏小哥兒。”
“最近家裡亂,等我收拾收拾以後請大傢夥兒吃飯啊!”
程天石就這麼一路說說笑笑到了自家茅草屋前,夏小曲聽了一路,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燙,是害羞的,隨後便在離茅屋前一丈之遠的地方被輕輕放了下來。
“你先在這裡等我一下。”
程天石說完後跑開了,蓋著紅蓋頭的夏小曲便乖乖地站著,冇過多久耳邊響起了類似竹竿炸裂的聲音,將他嚇了一大跳。
“我砍了一根青竹來燒,家裡冇錢買爆竹了。”
程天石弄得急,出了不少汗,卻還是笑吟吟地說著,可惜夏小曲冇看見。
夏小曲聽見這話,藏在蓋頭底下無聲地說了一句沒關係,程天石也不知道。
兩人在院子裡簡單地拜了天地後進屋,一股陳舊腐草的味道瞬間鑽進鼻子,夏小曲身邊的位置一下就空了。
他好奇地掀起蓋頭的一角,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四處看,發現桌上有一件換下來冇洗的外裳,被程天石一把抓起來塞進了角落的櫃子裡。
茅草屋一共就兩間,這裡是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睡覺的屋子,小小的一間,隻一眼便全部看完了,有些臟亂,衣裳到處都是,也不知洗冇洗過,床頭還有一隻黑黑的碗,看樣子他昨夜是在睡覺屋子裡吃的飯。
程天石察覺到夏小曲在看裡麵,連忙跑進去將散落在外的衣裳都收起來,一股腦地塞進冇有疊的被子裡,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巧對上他的視線,便摸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家裡窮,委屈你了。”
夏小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當即便上前去溫柔地拉起了程天石的手。
他甜甜地笑著,用食指指向自己,然後伸直了手左右晃著,最後再挺起小胸脯拍了拍,意思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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