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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初霽,日暖風熏。
難得的好天氣。
周府東廂房,西次裡間軒窗下的捲雲紋紫檀三圍羅漢床鋪著細軟暈花毛氈,床上兩人對坐閒談,言笑宴宴,氣氛一派融洽祥和。左邊是個約莫十二三的女郎,生得清麗嬌妍,頸間掛著黃澄澄的長命鎖,著鵝黃粉蝶穿花裙,倚著三足憑幾,目光靈動狡黠。
“阿姐,年姐姐明日出閣,這一彆日後恐再難相見,我們何不去看看她?”
被她稱作阿姐的人坐得端正,絳色夾襖白羅裙,一身素色如洗,較之麵容端莊,靜若止水,聞言點頭。廊下丫鬟打起細密硃紅繡線軟簾,兩人相攜出門,穿過不算長的抄手遊廊,過了垂花門,不多時行至西邊廂房,木門虛掩著,二人向院內望去。
雨後新晴,融融的日光落下來,庭芳院花草盈園,有風過,亂紅滿地。
細骨伶仃的人背對著她們,肩頸起起伏伏,春衫單薄,勾勒出瘦削的背,像隻振翅欲飛的蝶,困於無風之地。
正是她口中的年姐姐,年季華,揚州知州年歲餘之女,母親是從前周家的二小姐周雁寒。年季華長到七歲時周雁寒不幸身染惡疾,纏綿病榻,冇幾月便撒手人寰。年知州父母雙亡,又是家中獨子,隻得將女兒送到周府教養。憂思過度,冇幾年也隨髮妻去了,一生未納妾,隻留下年季華一個女兒,寄養在周家。
在哭嗎?
見庭中人肩頸起伏似在啜泣。黃衣女郎勾起嘴角,哭吧,哭吧,最好哭瞎了眼,哭爛了臉,哭得身心交瘁,哭到肝腸寸斷。她最看不慣這人素日裡一幅什麼都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做派,裝什麼遺世獨立。嘴上卻是說著安慰的話,步入庭中。
“年姐姐也彆太...
....”
她踱步行至那人跟前,看清眼前情形,剩下的半句話哽在喉頭。
“...
...傷心了”
年季華斜坐在庭中一處石凳上,卻不是在哭。她麵前的大理石桌上放著一個瓷白乳缽並數十個小巧玉瓶,手裡正拿著藥杵細細錘搗研磨。缽中的香料被碾爛磨碎,溢位辛烈的芳香。
曬乾的草葉要研成粉需要費不少力氣。冇一刻鐘年季華便有些腰軟手痠,隻好想象自己是個駐邊將士,敵寇喋血凶暴,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和平之法,唯有一戰。於是眼前的庭院變成戰場,乳缽變成鐵騎,藥杵化作金戈,連枝上鳥雀的嘁嘁喳喳都變作了滿天角聲,她頓時熱血滿腔手持藥杵變成無情的殺敵,不,無情的搗香料機器。
周芷芳內心狐疑:這人此刻不應該滿心痛苦,悲哀絕望嗎?按隔壁那滿身酸味窮秀才的話,怎麼說來的,把欄杆拍遍纔是,怎麼還有心情搗鼓這些東西?
“咚咚咚咚咚”
年季華正搗得起勁,見這個這麼些年從不登門的表妹破天荒關心自己,頗有些意外,抬起頭來,周芷蘭亦看著她。眼前人正是豆蔻上梢頭的年紀,怎麼看都嬌俏可人,有意逗她。“我傷心什麼?”
周芷蘭有些鬱悶,又心直口快,脫口而出。
“年姐姐莫不是忘了”
“你明日出嫁。”
說完一雙圓圓的杏眼睜大,觀察著年季華,希望從那張總是冇什麼表情的臉上找到落寞神色。
年季華聞言停下手中的活,放下了藥杵。
周芷芳眼中點燃希翼。“傷心啦?
“哎呀,是芷芳不好,提及年姐姐傷心事。”
年季華卻是停下讓天心給二位姑娘備茶,又將乳缽中研好的香粉倒在一張紙上,折起,香粉順著紙被儘數傾入一旁備好的玉瓶中。看著眼前的數十個玉瓶,撥出一口氣,很好,此戰,大捷。乾完這些,又往乳缽中投入一把香料,開啟了新一輪研磨錘搗。對周芷芳口中的傷心事不以為意。
“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冇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周芷芳攥緊了拳頭,麵上卻是不顯,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是了,二皇子恭良和順,實為良配,冇什麼好傷心的。”看似寬慰,實則暗諷。
一個傻子,可不是聽話和順?
數月前年季華受邀參宴,回府途中路遇驚馬橫衝直撞,險像橫生。所幸被路過的表哥所救,才免命喪馬蹄之下。
她受驚暈厥,醒來方知是二皇子的馬受驚發狂,失去控製,馬背上的二皇子也因從馬上跌下而傷了頭變得癡傻,且自醒來那刻起,便不知為何一直寸步不離跟著她,一時間,二皇子與她之間不清不楚的流言四起,今上一道聖旨,賜婚二人。
年季華還是麵不改色,賣力搗著她那香料,拿著藥杵的那隻手,腕骨隻有二指寬,細瘦的一截,在略顯寬大的輕紗羅袖中晃動,透出病態的蒼白。
看著她的動作,周芷芳真擔心那骨頭折了。
見她冇反應,周芷芳求助的眼神望向一旁的姐姐,兩人目光交錯,一直在一旁未發一言的周芷蘭終於開口。
“也是,雖說二皇子神誌不甚清明,對年妹妹可是千依百順。”
這天底下做女子的,要想有一份終身的依靠,不外是尋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未來如何,全仰仗著丈夫。不然怎麼說嫁雞隨雞,嫁狗雖狗。嫁給一個神誌不清眀的傻子,以後有她苦頭吃的。且看她還如何端著一副萬事不乾己的姿態。儘管周芷芳極力掩飾,上揚的眼尾還是帶出幾分笑意,她年紀太輕,喜怒總是流於形色。
“嗯”
年季華聽完周芷芳的話嗯了一聲,依舊搗她的香料。
“咚咚咚咚咚”
嗯?嗯是什麼意思。這人怎麼油鹽不進,整天就知道搗鼓她那些破爛,要嫁給一個傻子也不見一點神傷。任她們怎麼說都冇一點反應,周芷蘭拿她冇有辦法,一口銀牙咬碎,聲音有些發緊。
“原是擔心你難過傷神,想來安慰幾句,如今看來,倒是妹妹多慮了,既然年姐姐不甚傷心,想來也無需慰藉,我們便先回房了。”
說完水杏似的眼睛恨恨橫年季華一眼,轉頭走了,周芷蘭見妹妹離開,也跟了上去。
“慢走。”
這就惱了,年季華將她的小表情儘收眼底,有些好笑,她依稀記得自己從前初到周府,不知怎地就被這表妹纏上,天天來找她玩,嘰裡咕嚕說些什麼,無非是些話本故事,針線女紅,滔滔不絕,她不愛閒談,隻在一旁安靜聽著。後來不知哪天便不來找她了,她醉心製香,樂得清靜。再後來,也不知哪裡惹到這位表妹,每每遇見說話總要夾槍帶棒,她也冇在意。反正挖苦的話冇說幾句,她都還冇什麼反應,這表妹自己倒先惱了。
天心端著茶過來,院內風聲蕭蕭,偌大的園子隻餘年季華一人獨坐涼亭,頗有些冷清寥落。可她們姑娘好像從來不覺得寂寥,她的眼裡隻有她的香料。
“姑娘,大姑娘二姑娘人呢?”
“走了。”
“這倒是奇了,大姑娘二姑娘素日從來不到咱們院裡來,今兒是怎麼了。”天心是年季華的貼身丫鬟,年方十一二,天真爛漫,性格單純。縱是如此也看出周家兩個小姐素日裡跟表小姐不對付,尤其二小姐,總喜歡譏諷她們姑娘是石頭做的人,又冷又臭又硬。所以對這二人突如其來的關心頗感意外。將茶盤放到桌上,拿出帕子替年季華搽汗,讓她歇歇。
年季華知道兩人為奚落她而來,但是她還真冇什麼好傷心的。於她而言,隻要不礙著她製香,嫁誰都一樣。當然,不嫁更好些。嫁與不嫁間,由不得她做主。她心中卻自有一番打算。這樣想著讓天心將裝好的玉瓶拿回房中,手上動作未停。
院中的杜衡她精心養了許久,也不過生長出可憐的幾根枝條,這也就罷了,還被那傻子還在周府裡的時候冇輕冇重的澆死了許多,曬乾後更是少之又少,隻剩下可憐的幾兩。又逢連綿春雨,曬好的香料放在庫房裡,隻怕黴了。攏共就這幾兩,經不起損耗。再過幾日院角那株晚櫻也該開了,櫻花蕊的采集又是費一番功夫,屆時更冇時間料理這些乾料。故而她需抓緊時間,將眼前這些都研成粉。
天心走到自家姑娘身邊去拿那些排列整齊的玉瓶,年季華專注的研著香料,微風拂過,帶起鬢角柔軟的碎髮,說不出的秀麗柔美。
二姑娘說得不對,天心心想,她們家姑娘纔不是又冷又臭又硬,連路過姑娘身邊的風都是香的。也不知是不是炮製那些香方沾染上的。那自己天天在這園中,豈不是也沾染上了,思及此,她低下頭,抬手嗅了嗅自己袖口,嗯,果然也是香香的,是前些天年姑娘贈的香餅。但好像又和自家小姐身上的味道有些不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不過姑娘新製的香餅留香真是持久。比市坊間賣的強上不知多少,她好多天前用的,今日的衣裳上還是有綿綿餘香。她回頭定要向姑娘討要一些,給東邊院的青雀送去。這樣想著將瓷瓶儘數收了,端著碼的整整齊齊的花梨木托盤向裡屋內去了。
“咚咚...
...咚咚。”
白瓷藥杵碰撞缽體的鏘鏘聲響綿綿不絕,直至天色漸晚雲霞漫天,庭院深深,淹冇於暮色深處。
金烏西沉,殘陽如血,皇子府正廳傳來陣陣喧聲。
“劈啪”,原本置於四足方幾上的景泰藍掐絲琺琅花瓶被無情摔到地上,裂成一地藍瑩瑩的碎片。
她們口中恭良和順的聽話傻子,前些日子被接了回去,這會子正在皇子府摔瓶砸櫃,撒潑打滾,讓人放他回周府。
小廝提米苦著臉去拉他。
“哎呦我的殿下,仔細傷了手。”
“您要見人容易,等明兒成了婚,非但能見到人,今後一輩子都跟著您。非急這一時半刻的,又是何苦來,若是傷了到自己,皇上怪罪下來,我們這些個伺候的幾個腦袋夠砍的啊。”
早有丫鬟上前用布包著手將大塊的碎片撿了,又拿掃帚掃了細小的碎片。將地仔細掃了兩三遍,確定冇有殘留的碎片才退下
在聽到明天就能見到年家姑娘後,傻了的二皇子方安靜下來,眼尾泛著紅,嘴裡喃喃道:“姐姐”。直至鬨了一天實在疲憊,閤眼睡去方歇。
次日,春日遲遲,城東巍峨府第張燈結綵,同光帝次子顧言澈大婚。
周府西廂房,陳設簡單,字畫玩器全無,獨床邊的方形馬蹄內翻花架上擺著一個錯金博山香爐,說不出的明淨清雅。轉過紅木鑲嵌貝殼花卉四條屏,卻是彆有洞天,屏風將房間一角隔斷,劈出玲瓏的隔間,隔間內一架楠木博古架,上方擺得滿滿的各色香餅香丸,正中兩個雙耳著瓶,插著香著,香鏟,香掃鑷子灰壓之類,林林總總二三十件,不能一一儘述。旁邊是一杆小稱。下層陳列長短圓方各式各樣瓷瓶,木匣,上方皆貼著張紙,指甲蓋大小,寫著諸如杜蘅,丁香,白檀,崖柏之類香料名,便宜拿取。旁邊是一架同樣滿滿噹噹的書架,架上多為《明香典》《香學雜論》此類書籍。
隔間內給自家姑娘梳著頭的天心隔著老遠兒就聽到了炮竹鑼鼓聲。
“想來是迎親的隊伍到了。”
年季華點頭,收了手中瓷瓶。拈起一片紅紙放在唇邊抿了抿,蒼白的唇染上豔色,小葉紫檀雕花鏡倒映出新妝的臉。
她平日不施粉黛,如今粉麵勻妝,畫眉輕黛,明鏡照新妝,倒彆有一番風致。縱是天心天天侍奉身側,都被這般姝麗顏色晃了眼。
成箱的聘禮淌水般源源不絕的抬進周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光華四射,令人矚目。人人豔羨周家真是好福氣,雖說是個養女,攀上了二皇子,今後可算是皇親國戚了。
廳內的一個命婦輕蔑道:“若是從前的確是讓人豔羨,可如今這二皇子可是個傻的,姑娘嫁過去,有什麼好的。”說話人是寧氏,尚書嫡妻,一品誥命夫人,數月前寧家小姐長安街上對得勝歸京的二皇子驚鴻一瞥非其不嫁,鬨得京中沸沸揚揚人儘皆知,直至二皇子意外成了傻子,方偃旗息鼓,從此不提。
旁邊的人拉了拉她的袖子,附和道。“哎,若不是二皇子前些陣子出的那場意外,二皇子妃的位置,那裡輪得到周家這樣的門楣,況且...
...。”
貴婦人頓了頓,偏過身子,撇了眼正滿臉堆笑,恭迎賓客的周家主母。
“況且嫁的又不是她們家的親生女兒。”
那打扮得珠圍翠繞的周夫人似有所感,轉頭朝她們這邊看了眼,冇發覺異樣,又忙著招待客人去了。
周家從前也有幾分富貴,周氏當家數十年不是冇經曆過大場麵,隻是近年周家山河日下,門庭冷落,來客稀少,驟然設宴,竟有幾分手忙腳亂,在座的勳貴,多少是因著二皇子身份所來,她心裡門兒清。如今兩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正是桃李年華,她要好好把握此次機會,在這些勳貴世家中,給她們尋一莊好親事。
旁邊的貴婦人見她回頭,掩唇輕笑。“低聲些。”
“誰道不是呢,周家從前便是商人起家,你看這如今做的可不是一樁無本的好生意麼,真是頗有先人遺風呢。”
這倒也冇說錯,周家太爺祖籍金陵,是江南有名的調香師,世代經營香料,名下香鋪遍地。倒是富貴逼人,可惜人丁單薄,房中僅一個嫡出的兒子,正是周雁寒之父周方正,捐了個五品郎中,移居京城,冇有繼承父親衣缽,周方正一子一女,長子周寧道,任奉議郎,官場沉浮,次女周雁寒遠嫁揚州,更是冇有一個懂得調香製香,祖業幾近荒廢。
周氏臉上掛著得體的笑,一邊吩咐下人給皇子府抬箱子的小廝散些賞錢,將成箱的聘禮抬進庫房,一邊讓轎伕趕快起轎。
轎伕得了賞錢,口中說著吉祥話,笑得諂媚:
“起轎。”
轉瞬花轎行至皇子府,禮官拉長的聲音從轎外傳來。“請新娘子下轎。”
年季華這才留意到外頭聲震雲霄的嗩呐不知何時歇聲。喜娘打起紅得紮眼的喜轎簾子,將她扶進了皇子府大門。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蓋頭下方。冇牽到人也不惱,就這麼好脾氣的懸停在半空。
“皇子妃?”喜娘輕推了把扶著的人。新娘這才伸出手,搭在那雙大掌上,一雙柔荑被人反手握在掌心。
年季華下意識一掙,冇掙開。蓋著蓋頭的她視野有限,連走路都要人家攙著領路,自然看不見蓋頭之外,新郎的臉在牽到她手的瞬間染上紅暈。
“姐姐的手好小。”
又吸一口氣,紅暈蔓延到耳根。“身上也好香。”
傻子聽不懂禮官長長的唸白,也理解不了晦澀的字句,不知道什麼白頭之約,良緣永結,隻知道過了今天,他就能和仙女般的姐姐長長久久的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兩人牽著手,拿著紅綢拜了天地高堂。
禮畢,退班,送入洞房!
前廳觥籌交錯,喜房內,龍鳳燭靜靜的燃著,細細的香霧蜿蜒升起,又散在空中。偶有輕微喜燭燃燒劈啪炸開的聲響,新娘端坐著,若有若無的酒氣縈繞在鼻尖,桌上擺著的青白釉刻畫鳳頭壺,盛著二人的合巹酒。
“進去吧。”清冽溫柔,是貴妃的聲音,下一秒,有人推門而入。
“好了,好了,進去吧,我們走了啊。”女子話音舒緩柔和,是哄小孩的語調。
外頭的腳步聲漸遠。屋內的腳步又響起,隻是頃刻間,便來到了跟前。
喜字蓋頭被人驟然揭起,年季華被突如其來的亮光晃了一下,明眸微睞,抬眼看到了她今後的夫君。眼前人長身玉立,倒映屏風上的背影欣長搖曳,風姿清舉,肅肅如鬆下風。燃燒的喜燭浮光明滅,描摹出一張俊逸出塵的臉,高挺的鼻尖染上燈的昏黃,斧鑿刀削般的臉龐透出前朝溫玉的光澤。
可惜了一雙墨玉般的眼睛卻是空洞無神。行止呆滯,懵懵懂若垂髫幼兒。稍加留心,便能看出麵前人的神誌並不清明。
“姐姐。”
傻子含含糊糊的叫她,想來是在前廳吃了酒過來,已然有些微醺。臉上染上紅暈,又穿著大紅色喜袍,鮮明顏色,更顯得俊眉修目,豔色非常,忽略掉身上癡氣,倒有幾分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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