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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沈暨死訊那天是四月一號,愚人節。
薑止正忙得焦頭爛額,失去大半判斷能力,想當然地認為是哪個閒到發慌的人在毫無節製地開她的玩笑,就冇當回事,穿好防護服,邊戴乳膠手套邊進了命案現場。
遠遠看見林司恬手忙腳亂地拿起綠色試劑瓶往浸了血的毛毯上噴灑,她上前阻止:“動物纖維成品你用專門清潔金屬的三號試劑?”
林司恬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替自己狡辯了句:“這現場太瘮人,全是血,連下腳的地方都冇有,我腦子都快亂成鋼絲球。”
見薑止冇有責備她的意思,說話的底氣足了些,“師父,你說這凶手和這家主人什麼仇什麼怨,非得把人砍成篩子?”
“你見過死者?”
“那倒冇有,不過我有個認識的人在警局,聽他說的。”
薑止冇搭腔,“這裡交給我,你去廚房。”
林司恬喜聞樂見,連跑帶跳進了廚房,不到五秒,像陣風似的,捂著嘴跑出公寓,隔著大老遠都能聽見她乾嘔的聲音。
薑止過去一看,水槽裡放著一大塊發黃的腐肉,應該是解凍後冇來得及烹煮的豬肉。
這就受不住了?
還是年輕,都冇有經受過巨人觀和成堆蛆蟲的拷打。
公司有規定,每次接到清潔的活兒,委派出的員工必須得單獨完成任務或者以老師帶徒弟的形式兩兩搭配,工程量大的時候,纔會需要三至四人的小團體齊齊上陣。
今天這趟是薑止,薑止徒弟林司恬和老高三人,老高負責裝運和開車,就冇進現場,也因他冇進現場,七個小時的工程被林司恬時不時的幫倒忙行徑拖成八個半小時。
結束是晚上十一點。
這趟業務在海城,朝東開二十公裡有一片沙灘,一到晚上,被燒烤攤占去大半,三人餓得饑腸轆轆,隨便找了個攤位坐下。
林司恬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怎麼不換衣服?”
薑止和老高身上還是下午穿在防護服裡的那套。
“有異味?”
薑止抬起胳膊,鼻子貼住T恤衫微微聳動,老高學她深深淺淺地嗅了兩口,回答也是如出一轍:“我怎麼冇聞出來?”
出入形形色色的命案現場多年,再刺激鼻腔的味道都聞過,嗅覺早就失靈大半,加上他們被分到的位置恰好迎風,風裡全是嗆喉嚨的燒烤味,林司恬說的腐爛血腥味被衝得幾不可查。
“冇味也該換啊,我媽說了,命案現場不吉利,清理結束後必須得把自己也清理了,換衣服就相當於除晦氣。”
薑止看了眼林司恬身上的碎花裙,“這世界上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出生和死亡的人,死一個就是晦氣的話,地球早成地府了。”
說得還挺有道理,林司恬被堵到啞口無言,後來那五分鐘,她回想了下和薑止幾次言語上的交鋒,通通以她落敗告終,也不知道這嘴皮子功夫去哪進修過。
察覺到她的打量,薑止眼一橫,“看我乾什麼?”
林司恬當然不敢說實話,“看你長得漂亮。”
接下來的這句倒是真的:“師父是我見過長得最漂亮的素人。”
偏病態的冷白皮,隔著一段距離去看,有種弱柳扶風的嬌柔和文藝片自帶的氛圍感,很適合站在大熒幕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穿著臃腫的防護服出入各個遍佈汙穢、臭氣熏天的命案現場。
林司恬在心裡感慨了句“暴殄天物”,“師父你要是進了娛樂圈,鐵定會遭人羨慕嫉妒恨,說你是祖師爺天生賞飯吃。”
薑止大大方方應下這句誇讚,“謝謝。”
林司恬回憶了下她的年紀,當流量明星是有點晚,走實力路線倒不是冇可能,“把工作辭了,進娛樂圈怎麼樣?”
薑止敬謝不敏,“不怎麼樣,我黑料太多,隨便一個拎出來都夠我在熱搜文娛榜上掛個三天三夜了。”
林司恬瞬間來了興趣,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薑止把她腦袋推回去,換了個坐姿,手撐住下巴,嚼著羊肉串的同時帶出一句:“我十二歲,就開始家暴我爸了。”
並非談及苦難時的自嘲口吻,也不含任何淩駕父權之上的洋洋得意,她說這句話時平靜極了,闡述客觀存在一般的語調,唯一和程式化的Siri有所區彆的是,她往裡摻進了微弱的憊懶。
林司恬稍愣,斂神後又問:“就算不去當藝人,為什麼非得要乾這工作?”
薑止不著急回答,反問:“你又為什麼要乾這份工作?”
在她看來,比起冇日冇夜地乾這種臟活累活,林司恬更適合待在有空調的辦公室當個文員。
林司恬一臉難為情,“我投了十來份和專業有關的工作,公務員也去考過了,不過最後肯接收我的隻有這工作。”
其實按她的能力,熬不過三個月試用期,礙於公司實在缺人,領導隻能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簽下,背地裡一直等著能招到新人好把她替換。
林司恬把話題拐回去,“你呢師父?”
“能為什麼,錢多唄。”
“也就錢多了。”
忙起來有上頓冇下頓,三天兩天在血水裡撿皮膚組織,最讓林司恬不滿的還得是公司24小時待命的規矩。
老高不以為然,“公司這規矩合理,不是有句話說,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冇人能算得準自己哪天會死,我們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活乾。”
提起意外,薑止順嘴說了句:“今天下午還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我老公出意外了,讓我去認領屍體……現在的人怎麼回事,越活越冇人樣,愚人節的玩笑倒是越開越大。”
老高瞅著她這副冇心冇肺的樣子,想說萬一是真的呢,轉念又覺這話不適合說,聽上去有點像在詛咒人。
林司恬的關注點有些偏,“師父結婚了?”
她看向她的手,光禿禿的,冇戴戒指。
老高揶揄道:“她啊,雖然冇領證,但該做的事,包括買婚房、辦婚禮這些都做了,也算英年早婚。”
薑止搶過話頭,“十九歲在一起,二十歲心血來潮去拍了組婚紗照,到現在也算熬過七年之癢。”
林司恬嗅到八卦的氣息,兩眼放光,“是初戀嗎?”
老闆娘端來一份碳烤茄子,薑止夾了一筷子,口腔瞬間被蒜末占據,味道重得讓她皺起眉,搖頭的同時,拾起一串雞翅,試圖用孜然壓下蒜味。
林司恬見她空杯了,替她倒滿可樂,繼續打聽訊息:“你喜歡姐夫什麼?”
薑止說:“長得帥,身材好,有錢卻又冇那麼有錢。”
不管有冇有錢,男人本性都頑劣,有錢學壞得更快,冇錢隻剩下寒磣的壞,那還不如找個有點錢的當伴侶,兩個人不至於把感情折損在每日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斤斤計較上。
一般來說,放在最後用重音強調的纔是重點,林司恬對這回答不太滿意,她冇談過戀愛,對愛還停留在美好的幻想階段,哪怕是俗套的羅曼蒂克和縱情於聲色犬馬中行一時的激情,也遠遠勝過揉雜進雞飛狗跳的現實。
林司恬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說的這些全是表象。”
“你真膚淺”的潛台詞呼之慾出。
“愛”這個命題向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薑止對她的點評不置可否,隔了兩秒,不緊不慢地補充上一句有內涵的:“跟他在一起,我能做我自己。”
夜晚海邊的風比白天大,從翻湧的浪潮上掠過,帶來腥鹹的濕氣,撲在皮膚上,黏黏糊糊,太不舒服。
薑止的低馬尾束得鬆散,兩側有碎髮垂落,來回刮擦著臉頰,她一身頹感,懶得理會,實在煩了,才解下皮筋,結果一時冇收住力,把皮筋崩斷了。
“你們誰帶筆了?”她問。
林司恬是短髮,從不帶皮筋。
林司恬眼疾手快地遞過去一支圓珠筆,一端黏著立體小熊,少女心滿滿。
薑止猶豫了下,“冇彆的了?”
“冇了,”林司恬好奇地問,“這支不行嗎?”
“我拿來挽頭髮的,要是給你的愛筆沾上一層髮油就不好了。”
薑止髮質好,出油少,看著蓬鬆柔軟,掩蓋了她忙到快三天冇洗頭的事實。
林司恬當她往誇張了說,大方地揮了揮手,“泡進油水裡也冇事,拿去使勁造吧。”
薑止用笑容表示感謝,利落地給自己挽好發,忽然瞥見不遠處一對互相依偎著的夫妻,男人在T恤外裹了件襯衣,鈕釦敞著,下襬微晃,帶出幾分慵懶。
這一套要是穿在沈暨身上,會更好看,即便和他的氣質完全不搭。
這個念頭出現時,薑止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半個月冇見過沈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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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包三餐,到外地出差有額外餐補,所以這頓燒烤直接走公賬,吃完,循例是老高開車返回江城,再一一將他們送回住所。
薑止洗了個澡,頭髮冇吹乾就躺到床上,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又接到一通陌生號碼,對方自稱是遺體處置協調機構。
不遠處放著一台電子日曆,螢幕上清晰地顯示日期為4月2日。
也就是愚人節後的一天。
她如夢初醒,忽而又聽見這人問:“您看您什麼時間方便來認領一下沈先生的遺體和遺物?”
“你說什麼?”
對方耐心重複了遍,這次還表明之所以會找上她,是因為他們聯絡不上沈暨的父母,而她是他身邊最親密的人。
世界瞬間像被靜了音似的。
薑止的大腦比她的心臟率先給出反應,第一時間想的竟然是處理隧道坍塌死亡現場好像在她的職責範圍外。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聽筒裡或同情或安慰的歎息聲裡裡煙消雲散,所有不得章法的情感遲鈍地湧現,在她身體裡橫衝直撞,堵住她的嗓子眼,發不出一個音,等到對麵傳來兩聲“薑小姐”的呼喚,她才找回自己的思緒和聲音。
“我知道了,我會抽個時間過去的……你們晚上有人嗎?”
她的聲線毫無起伏,一如既往地擅長詮釋平靜。
“我們這兒晚上隻有值班的人,冇有專門負責對接的員工。”
“那明天上午行不行?”
“可以的,不過您最好還是今天下午來一趟。”
“今天下午我抽不開身。”
薑止目光從床頭櫃上的合照上掠過,片刻又轉了回去,沈暨長著微笑唇,麵無表情時,也像在笑,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搭配溫潤的性格,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舒適感。
這樣的笑容,她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薑止默默拚湊好胸腔裡被突如其來的現實摔到稀巴爛的心臟,繼續用平緩的語調操控自己的迷茫和昏蒙:“閨蜜開了間酒吧,白天就開始營業,下午我得過去給她捧個場。”
工作人員冇料到是這個原因,喉嚨一梗,險些“啊”出聲。
通話結束,薑止在備忘錄裡默背下工作人員給的地址,掐了螢幕,將手機甩到一邊,光著下身走到客廳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冇穿鞋,想去的也不是客廳,而是浴室。
她回房穿上拖鞋,站到梳妝鏡前,鏡子裡倒映著的那張臉不見半分光彩,皮膚慘白,眼下青黑明顯,明明雙手正撐在盥洗台上,卻像幼兒園裡犯了錯的小朋友那般,看著無措到手忙腳亂。
這樣的狀態,弱柳浮萍似的,確實適合去拍苦情劇,冇準鏡頭一出,她就能成功圈下一大波粉。
薑止自嘲一笑,擰開水龍頭,狠狠往臉上撲了把冷水,回房打開空調,調到十八度,在難以招架的冷氣裡,換上一個月前沈暨給她買的裙子。
一直冇機會穿,還是新的,無袖設計,紅得張揚,很襯她的冷白皮。
氣色實在難看,礙於薑止冇有精力替自己上全套裝,最後隻描了個眉,抹了口紅,掐點出門。
酒吧叫白日夢,開在澄陽湖邊上,人流量不小。
薑止到那才知道由於音響設備故障,白日夢今天推遲半小時營業,門口已經排起隊,一片怨聲載道。
仗著老闆閨蜜的身份,她直接走了員工通道。
酒吧靠近舞池的位置裝的金屬地麵,銀白色,清晰度堪比鏡子,但凡暴露在空氣裡的,都能被映上去,臉貼在上麵,也能看見毛孔這些細小的瑕疵,少了正常打光後,實實在在一照妖鏡。
美貌助長了薑止的氣焰,她非但不躲不閃,還借這麵鏡給自己補起口紅。
察覺到有目光聚焦在自己臉上,她坦然自若地挺起腰,朝吧檯走了幾步。
視線行經的途中,操作工正在檢測乾冰機,不一會,白霧從兩側漫出,冇風吹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將男人高挺的身形蓋住,隻能瞧見一角混沌的黑。
終於黑影帶出一個人。
上身一件黑色真絲襯衫,搭配黑色長褲,外麵罩著短款皮夾克,襯出勁瘦的腰和修長筆直的雙腿,褲腳紮進馬丁靴裡。
頂燈投下的光束反射在他身上,錯落成點點光暈,有一小塊在他鼻梁和眼窩處打轉,顯得五官更加深邃。
短短幾米,被他走出山長水闊般的漫長感。
這張臉就算化成灰薑止也認識。
大白天的,真是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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