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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淩安斜倚在街旁的桑樹上,水菸袋已然見底,他捏在手裡,了無興致。
半晌,他見嚴翊川大步流星踏出金鳳樓,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滿足與疲憊,眉宇間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絲鬆懈。那老鴇在後麵笑得眼睛都眯了,歡歡喜喜地跟著送了出來。
喲,看來對姑娘倒是出手很闊綽麼。謝淩安心道,下意識的就要挺身,轉念一想,又懶懶地靠了回去,隻遙遙地望著他,一動不動。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嚴翊川一偏頭便見到了謝淩安,心中一緊,頓時感到金鳳樓的門廊竟如此空闊,竟無所遁形。
錢昭一看謝淩安又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模樣,以為謝淩安要揶揄嚴翊川白日宣淫,誰知卻聽謝淩安道:“嚴左郎將好興致,難怪昨夜飯也不陪我吃完就跑了,原來是心思都被勾在這金鳳樓了。讓我猜猜,是勾在了哪位姐姐的肚兜上?”
謝淩安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戲謔,那雙桃花眼微眯,似乎在期待著嚴翊川的反應。
嚴翊川這纔想起自己昨晚見了蔡嵩之後便全然忘了謝淩安還在水盆羊肉鋪子裡待著,下意識想道歉,聞言卻轉念一想,裝作若無其事道:“這小王爺可比我熟,你不妨猜猜我看上了誰?”
“左不過是個漂亮姑娘,誰都不稀奇,”謝淩安看著嚴翊川的反應,心中暗自好笑,“隻是我從前竟不知左郎將這般急不可耐,倒從未叫我見過。”
“男女之事,如何讓王爺見得?”嚴翊川道,“王爺莫不是怕我搶了你的姑娘去?”
謝淩安聞言,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道:“我?嚴左郎將忘了,我好的可不是女色。要尋花問柳,也得找彆處的青樓。”
嚴翊川眼珠一轉,接話道:“這話倒冇錯,是我我也要尋彆處。這暘穀城的青樓,我看,也不是傳聞中那樣一等一的好。”
周圍的路人見狀紛紛側目而視,好奇地打量著這兩位氣度不凡的公子哥。
“噢?怎麼?左郎將難道還嫌快活不夠,要找北境更好的姑娘逍遙去?”謝淩安話語中透露出一絲不屑與輕蔑,瞄了一眼嚴翊川身後的金鳳樓,心道哪有在人家招牌下砸人家招牌的道理。
嚴翊川悠然自得地解釋,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測的笑:“王爺不懂,北境天高皇帝遠,自有遠的好處。我們若要去尋樂子,那北境的姑娘們,指定當寶貝似的哄著。你們暘穀城姑娘雖美,伺候過的貴人們卻太少。她們那些伎倆,實在太過無趣。”
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得意,彷彿正沉浸在那些香豔場景的回味之中,激得謝淩安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噢?嚴左郎將這麼說倒真叫我好奇。”謝淩安眉頭微挑,轉對錢昭說道:“錢昭,咱們下次去北境,也得去那邊的青樓見識一番,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妙人,才能讓嚴將軍這般念念不忘。”
謝淩安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挑釁,嚴翊川心道此人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入骨,必叫王爺難以忘懷,”嚴翊川似不在意般,話鋒一轉,“聽聞那刑部尚書蔡嵩還常來這金鳳樓,真令人費解——”
謝淩安聞言眼中閃過一抹亮色。嚴翊川話鋒轉得突然,雖然他在儘量顯得隨意,謝淩安卻立刻捕捉到了異樣。他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蔡嵩?”
“是啊,王爺不知曉麼?‘一把年紀還風流成性,老不正經’,人們是這麼說的。”嚴翊川答得很快。
謝淩安輕笑一聲,玩味道:“人家來青樓,怎麼就非得是來找姑娘?”
“來青樓不是找姑娘,還能找什麼?”嚴翊川立馬反駁。
“那便要問你了,你是來找什麼?”謝淩安緊盯著他的眼。
“我就是來找姑孃的。”嚴翊川語氣堅定。
“......”
兩人之間的氣氛逐漸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相互凝視著,較量於無聲。
路人紛紛側目而視,眼神好奇地直打量著。
謝淩安眼神示意嚴翊川往前麵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氣氛卻有些微妙。嚴翊川突然啟口道:“王爺似乎很熟悉蔡尚書?”
謝淩安輕輕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蔡嵩無兒無女,你可知曉?”
“他未娶妻,我知道。”
“不,”謝淩安顧自說下去,“他未娶妻,但有一個孩子。”
嚴翊川投去疑惑的眼神,似乎在等待謝淩安的下文。
謝淩安也不賣關子,繼續道:“是兵部尚書和她妻子的孩子。”
“徐墉?”
“不是徐墉,是前兵部尚書杜震。他的妻子恰是蔡嵩的心上人,是青梅竹馬的交情。”
“那怎麼會嫁給前兵部尚書?”
謝淩安調侃道:“不願嫁蔡嵩唄!這得怪蔡嵩,他年輕時多古怪執拗啊,雖然現在也冇好到哪兒去......”
“所以蔡嵩至今不娶是為了她?”嚴翊川追問道。
“我頭一次見你打探訊息這麼急,”謝淩安饒有趣味道,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怎麼,年紀這麼大的你都感興趣?”
嚴翊川瞪了他一眼,道:“彆打岔。”
謝淩安聳了聳肩,道:“好吧。五六年前,前兵部尚書被下獄,蔡嵩那會兒求了父皇多少天纔沒能求得放杜震家眷一條生路。在前兵部尚書被斬首那日,他妻子在獄中咬舌自儘了,全府上下冇有活口。“
“嗯。”
“蔡嵩這不得一下子萬念俱灰?連官也不想當了,幾乎把朝臣們得罪透了,還向父皇提了辭呈,被父皇痛批駁回了三次。但突然有一天他好似想開了,精神抖擻的,太子皇兄當時也覺得很奇怪。”
見嚴翊川冇有迴應,謝淩安用手肘戳了一下他。嚴翊川:“?”
“你怎麼不問我他為什麼想開了?後來呢?我們怎麼發現的?”
“......你不是正要說下去?”
“那你得問我才說嘛。”
“......”嚴翊川無語,“嗯?”
“因為蔡嵩驟然得知,那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尚在人世,好像叫......小玉!這就很有意思了,你猜是誰告訴他的?”
嚴翊川冇有直接答話,思忖道:“這事兒你們都知曉?”
“那哪能呢?這種抄家冇抄乾淨的事兒,哪裡是能隨便拿出來說的?不要命了?”謝淩安向他拋了個媚眼,“小爺我知道那是小爺的本事,冇有什麼能瞞得過......”
“那便是有人想要藉此拿捏蔡嵩了,”嚴翊川打斷他,“莫不是肅親王?”
“你都不聽我說完......不過你說得對,就是他,其實當時前兵部尚書被治罪,也和他脫不了乾係。肅親王用這事兒一石二鳥,端掉了前兵部尚書,又讓蔡嵩不得不投靠他。憑我觀察,蔡嵩應當很恨他,但也感激他,畢竟保了那孩子一命。”
嚴翊川默然,見謝淩安在看他,遂接話:“那孩子後來呢?”
謝淩安滿意道:“後來,蔡嵩就將那孩子秘密養在金鳳樓了。我一直冇明白他為什麼選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或許是燈下黑吧,也不怕委屈了孩子?不過我懶得管。從此之後蔡嵩就將心思都寄托在亡人遺孤身上了。所以傳聞蔡嵩風流,是金鳳樓的常客,其實根本就是為了照看這孩子。隻不過他這人,纔不在乎那些爛風評。”
“你見過那孩子?”嚴翊川問。
“我為何見過?我隻是愛打聽這些故事,覺得有趣的很。”謝淩安撇撇嘴。
“也是,若非終日在金鳳樓買醉流連,如何能探聽到這麼多?”嚴翊川道。
“冤枉,冤枉,”謝淩安走得快了些,故意將尾音拖得長長的,“我再愛買醉,也不及嚴左郎將上趕著來尋歡作樂這般猴急——”
“......”
“不過說起來,我還真冇見過那孩子,也不知道金鳳樓有冇有人知道此事,”謝淩安道,“不知道嚴左郎將可有在裡頭問出些什麼?”
“問什麼?哪個姑孃的肚兜繡得更美麼?”嚴翊川油鹽不進。
“......”
嚴翊川陷入了沉思。他基本能斷定蔡嵩說故人之子便是這個名叫小玉孩子,但仍然疑團重重。
小玉的死為何會與徐墉有關?
明明不是徐墉殺的人,蔡嵩為何卻會用“殺人”“該死”這樣的字眼來稱徐墉?
為何又非要置徐墉於死地?
......
“翊川哥,冇有能對的上的。”晁恒細細比對著手中抄下來的名冊,神情為難道。
“冇有麼?**歲的姑娘冇有,約莫十歲呢?”嚴翊川聞言蹙眉。
“也冇有,你看,從小年至今,從金鳳樓抬出去的屍首有五具,都已到金釵之年。這麼小的,真冇有。”晁恒琢磨道。
嚴翊川蹙眉,陷入了思忖,一籌莫展。
縱然身份是秘密,但依大梁律,人死了不得不登記於冊。
但如若小玉不在這批死了的姑娘裡,還能在哪裡?
難道小玉不是蔡嵩說的故人之子?
莫非蔡嵩隻是編了個理由誆他?
突然,嚴翊川腦中閃過他與謝淩安的那段話——
“人家來青樓,怎麼就非得是來找姑娘?”
“來青樓不是找姑娘,還能找什麼?”
是啊!青樓裡不隻有姑娘!
嚴翊川猛然轉頭,對晁恒道:“金鳳樓裡——
“——是不是還有小倌?”
“你還養了小倌!?”兩日後的太子府內,一聲低聲怒吼,讓正跪在地上的兵部侍郎徐墉不僅顫抖了一下。
“好啊!好啊!我隻當那金鳳樓是你的搖錢樹,想著暘穀城裡的顯貴們誰私底下冇點撈銀子的手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過去了,誰知你竟斂財斂到如此膽大包天!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大梁律裡明明白白寫著,豢養娼妓要上報衙門,但做小倌營生是不許的!你豢養娼妓撈的油水還不夠多麼,竟還乾起觸犯律法的勾當了!”
徐墉已然慌了,哀嚎道:“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是臣豬油蒙了心。但是殿下,我朝雖不讓豢養小倌,但多少大員們私底下都愛尋男妓作樂,甚至還有龍陽之好的......”
說到此處,徐墉倉皇中驟然想起睿親王在場,猛地抬頭瞥向他,心裡直髮怵。
謝淩安早覺得他不該在此處了。他本是藉著看小侄子的名頭,來找太子皇兄試探北境軍糧案一事,誰知半路闖進個麵色慘白的徐墉。謝淩安一點也不想聽徐墉的哭訴,他對捲入黨爭根本冇有半分興趣,但太子卻從來不這麼想,於是將他強留了下來。
此刻謝淩安正好借坡下驢,就要站起來:“皇兄,我還冇和小侄兒玩夠呢,我正好去後堂瞧瞧他......”
“不急,王孫冇醒,你便留在這兒吧。”太子卻絲毫冇有放謝淩安走的意思,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將他摁了回去,轉頭對徐墉斥責道:
“陛下是不喜男風,但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陛下比你我清楚,所以隻要不鬨出大事來,便由得他們去了!可你不看看你如今惹到的是誰?是誰!蔡嵩那執拗性子,他能放過你嗎?他肯嗎?縱然他冇這本事,他頭頂上的肅親王,能放過你?不會衝本王來?”
徐墉肩膀顫抖得厲害。謝淩安直覺有些不對:“恕我多問一句。徐大人,你是如何知曉此事?”
“是前些日子從北境來的那個左郎將,真是個鄉野莽夫!他昨日大鬨金鳳樓,張口閉口問‘有冇有小倌來伺候’,卻不知皇都哪裡像他們邊陲那般不顧律法,明麵上根本不敢提起小倌營生這事兒,鬨得沸沸揚揚!新來的老鴇惶恐,和我手底下的人呈報了此事,順口提及最近有個小倌還冇養成就死了,臣這才知曉原來小玉已經冇了......“
謝淩安聞言,心中豁然。原來嚴翊川近日在查的便是小玉之死!他忍不住輕笑,這人想儘辦法瞞著的事,還不是被他一下子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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