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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淄山雲氣繚繞,現在還隻是淩晨。
墨色青山中不明物質在暗流湧動,小徑兩側的竹林深處有無數隻眼睛在窺探.
竊竊私語,是無數生物在低語。它們都在緩緩靠近,由近及遠,像是要把那個下山人的身體由外向內地剝蝕開。
下山人一襲白衣,步履平穩,隨步履顫動的幃帽之下偶有一絲清麗麵容露出。
但看清她的麵容後,那些妖怪又縮回原來的地方,隻敢在暗處窺視。
這個下山人便是羅問善。
一團黑霧在她旁邊顯現,幽森道:“你當真要為了米子鈺去萬州?”
羅問善定定地向前走,跟平常一樣冷冷答道:“米子鈺於我有恩,這份恩情,自然要報。”
那團黑霧便不再跟著羅問善向前,停留在原地,好似在看著羅問善身影漸漸遠去。
待下了山,程伯楠的車早已備好,程伯楠是萬州的員外,雖然是商戶之子,但用錢捐了個員外的名聲出來。濃眉大眼,身材修長,自有一番顏色。前些年無意中與羅問善結下了緣分。
他正朝著山上張望,企圖透過雲氣看看是否有移動著的身影。當他遠遠地望見一身素衣的羅問善下來,不禁露出了微笑,兩三步地跑向了她,興沖沖道:“羅姐姐,你來啦!我已等了你許久,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的聲音總是帶著溫度的,常常會讓人想起一年四季都很有活力的常青樹,亦或是夏天的炙熱陽光。
一上車,程伯楠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功績告訴羅問善:“姐姐,你說的那個什麼許家二公子我倒是查出來了,叫作許有汜。不過小廝打聽下來說這人是個病秧子,不太受許家的待見。那許家現在還在皇都,就留許二公子一人在這萬州,給他留的小廝丫鬟隻有兩個。而且這許公子身體不好,對於藥物的研究頗深,一般會選擇自己製藥治自己的病,而且還有個事幾乎無人知道,”他放低了聲音,“聽說,那許有汜做的大多都是毒藥。”
羅問善聽完問道:“這許公子對藥物研究那麼深,為什麼他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是什麼病?”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什麼積久而成的小毛病,無傷大雅的那種吧。”
車裡的氣氛安靜的似乎有些詭異。
程伯楠還是忍不住了,探頭道:“你是為何來找這許家二公子呢?”但又因為前些年的事情,知道她的脾性,自然有些忌憚她,便又底氣不足地加了一句:“這樣我才能更好地把你辦事嘛!”
說完,他又討好地笑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純粹得像是小狗瞳孔一樣,不夾帶任何私情。
羅問善將幃帽托在手裡,輕輕地掃了他一眼道:“我的一位故友為救人意外受傷了,他所受的傷正是許家二公子所製的毒。此次前來是向他尋求解藥的。”
“哦,這樣啊。”程伯楠偷偷地察言觀色。
也不知是否是羅問善的緣故,程伯楠坐上車後總覺得這車裡的溫度總是很低,當他稍微靠近一點點羅問善,便覺得氣溫又低了一些。於是他隻好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的角落裡,保持一點點溫暖。
羅問善神色坦然地端坐著,她的周身總是有一種冷香,倒是與她的氣質很契合。
羅問善的長相是一種很獨特的美,是屬於一見便會久久記住的類型。膚色均勻淨透,臉頰側邊靠近下頜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痣。眼神是明亮的,但看人總是不帶情感。
倘若與她對視,便會覺得她像是一條毒蛇,眼神裡透露著的是一種審視獵物的冷漠。
她的眉毛天生就很濃密,有著屬於自然天性的狂野,與萬州姑娘那種精細修理過的彎彎柳葉眉極為不同。
身材是恰到好處的纖細勻稱之美。
程伯楠已有許久未見她,對她自然也有些好奇,不過是一種純粹的好奇。
此刻他也讀懂了氣氛,便不再叨擾羅問善。
到了萬州,已經是傍晚時分,程伯楠提前派好小廝丫鬟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來招待賓客。
下了馬車,對程伯楠來說彷彿解除了束縛。臉上帶著暢快的笑容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程府。
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便轉頭對羅問善呲著牙笑:“這裡羅姐姐可以當自己家,不用客氣。”
程府的煙火氣很足,府內雖然愛用金銀作裝飾,俗氣間竟有一份滿滿噹噹的溫馨和恰到好處的獨有格調。那些小丫鬟們看到羅問善眼裡就像放光一樣,一個個都甜甜地向她打招呼。羅問善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景象,走進來的時候也莫名怔怔的。
待他們飽餐一頓,程伯楠躺在椅子上,滿足地拍拍肚子,隨口問道:“羅姐姐,你是明天去找許家二公子嗎?”
燈光照明瞭程伯楠的臉頰,他的眼下有淡淡的烏青,大概是昨夜冇睡好,趕了個早趟接羅問善下山。
羅問善注意到了這一點,輕輕地放下茶杯,依然是平常的有些淡漠的語氣道:“今夜。”
“今夜?!”程伯楠一下子就直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盯著羅問善。
羅問善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又繼續喝茶。
程伯楠的臉囧起來,又追問道:“為什麼要這麼急啊!今天一天已經很辛苦了耶。我真的好累好想休息.......”越說到後麵,底氣越不足,眼巴巴地盯著羅問善許久,又加了一句:“姐姐,放過我吧。明天再去好嗎?”彷彿下一秒羅問善不答應,他就要打滾撒潑。
羅問善再次放下茶杯看著他:“我今夜去探探情況,你也不需跟著。”
程伯楠隻好閉緊嘴巴,不敢再多問,有些弱弱道:“那我今夜得早點去睡覺,不陪你哦!”
羅問善聞言,輕笑點點頭。
程伯楠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她笑,自打跟她有交情以來,便常常覺得她為人好像都是淡淡的,或者用冷冷的這個詞來形容更加貼切。
那年他們一行人途徑北淄山,無意間被什麼東西纏上,那纏上他們身體的東西一步步收緊,好似要奪去他們的性命。當時正值黑夜,驚懼之下一群人呼天喊地,最終還是被采草藥的羅問善所救下。
自那以後,程伯楠心裡就把羅問善當作英雄榜樣,打算一定要報答她。
但是這麼多年下來,二人雖然也有保持聯絡,但是羅問善常常給他一種疏離感,程伯楠也常常不知該如何進一步推進兩人之間的友誼。
程伯楠抿抿嘴,又抬頭看了羅問善一眼:“不然我還是陪你去吧,我有點不放心你。”
羅問善聽他這話,搖搖頭:“不用了。”
夜色再次降臨,羅問善在無人之地用了自己的法力,來到了許家。
許府門環上的鋪首積了一層灰,等到真正進了許府,又發現內部有一種陰森之感。四處積灰,蛛網密佈,多扇大門緊閉,僅有一間房屋有微動的燭光。燭光很微弱,但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竟顯得格外矚目。
順著燭光指引,羅問善來到這間房屋。
推開房門的動作很輕,但還是有一些吱吱呀呀的聲音。
床上的人睡眠似乎很淺,迷迷糊糊間帶著微啞的嗓音問道:“是誰?”那人的聲音很幽澀,腔調卻帶著未睡醒的黏稠感,讓她聯想到小貓撓人心的感覺。
羅問善此時已猜到**分這大概是許有汜了。
過了一會兒,羅問善還是不迴應,隻是再一次靠近了許有汜。她輕輕俯下身,帶著毒蛇在吞噬獵物前伺機而動的警惕。
顫動的燭火在他的臉上留下若隱若現的暖黃色暗光,他的眼睫毛很長,臉蛋白白淨淨的,嘴唇是西域嫩粉玫瑰的顏色,在男子臉上竟顯得有些許女相。
許久冇有得到迴應,床上的人眯著眼睛想看清眼前,突然意識到並非是自己所認識的。他睜大了眼睛,瞳孔驟然緊縮,一骨碌地坐直,活像森林裡小鹿受驚的模樣。他眼睛是杏仁眼,有點可愛。米色的棉質裡衣也變得淩亂,露出了他的胸口。
羅問善絲毫冇有被他的突然的行為嚇到,而是慢慢直起身,一步一步定定地向他走來。
那人又驚恐地想要往後退退,隻能縮在一個角落裡:“你是何人。為何擅自進入許府!”
羅問善自小便是在山中長大,無人陪伴,隻有那一團給她法力的冇有實體的濃霧北淄和一群山中不知名的妖怪作伴。對兒女之事亦或是人間很多事情其實鈍感力極重。正也因如此,她像是一個未被世俗教化過的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地前進。
她此刻步步緊逼,一隻膝蓋已經跪坐上床,許有汜更是驚恐,耳朵變得很紅,不知是羞紅還是麵對未知緊張的紅。
羅問善一把翻坐到許有汜麵前,一隻手抓住許有汜的脖頸,居高臨下地冷聲道:“斷憂散的解藥拿出來。”
許有汜眉頭緊皺,也冇聽清羅問善說的是什麼毒藥的解藥,想要推開羅問善,麵色漲紅道:“你是誰?我為什麼要給你解藥?”
“給我。”羅問善加重了力度,再次緊逼,這次不僅僅是對話上的緊逼,更是實際距離的緊逼。
兩人的臉湊得很近。
看著麵前被放大的臉,許有汜恍惚間覺得她有一種很奇怪的美,她的眼神像是要吞食他一樣,眼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貪婪,**很重,是一種有些邪惡的控製**,本人自己並未意識到,許有汜此刻將這種貪婪歸結為對於解藥的渴求。
許有汜也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很冰冷,她的手也冰得他想顫抖,但她想掐死他的力度更讓他覺得難受想吐。
“可我現在冇有。”
居高臨下者相比於獵物更有從容觀察的姿態,暗黃燈光之下羅問善意識到許有汜的眼定定地看著她,絲毫不畏懼她的眼神,好像很無辜很純淨。對羅問善來說,對方的確是個漂亮的人,一個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人,但是他讓羅問善頭一次感到被注視的不悅。
她眯起眼睛,滿滿的不信任,再次抓緊他的脖子:“藥,我知道你有。”
許有汜這下可冇有閒心觀察了,麵露痛苦,哪裡還管得了自己到底有冇有這味解藥,隻能快速地點點頭。
被鬆開的那一刻,他猛地咳嗽,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他皺眉抬眼:“可是這味解藥我現在真的冇有。”
眼看著那隻手又要附上來,許有汜急忙道:“我想辦法做。”
“多久?”
“我不知道.......”
“多久?”羅問善冷臉,眼神裡藏了把刀。
“我現在身體較弱,製藥耗費精力大,或許要兩月半。”許有汜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衣領,另一隻手撐在床上。髮絲遮蓋住他半邊臉龐,全然一副柔弱的樣子。
“中了斷憂散的人能活多久?”
“大概半年。”
羅問善思忖了一下,計算下來米子鈺大概距離中毒已經有三個月。她退回到原地,轉身而離開。
許有汜在她走後,臉色漸漸沉下來,感到了一陣心悸。他往外探探頭,而門外的人早已無跡可尋,他啞然失笑。
次日上午,許久冇有人來拜訪的許府大門口竟傳來了敲門聲。小廝阿福倒是覺得很稀奇,奔向書房告知了許有汜。許有汜臉上有些錯愕,放下了手中的毛筆。示意阿福去開門,自己也輕輕撣一下衣服,撫去久坐的衣褶。
來者是一對年輕男女,阿福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問道:“請問......你們是?”
那男人有禮地答道:“我是商戶程鬆之子程伯楠,這是我的友人羅問善,想請問許公子是否在府上。”
“在,在。”阿福點點頭,又把門拉開得更大些,將兩位客人往裡送至正堂。
而當許有汜看見來的兩個人時,眼神不自覺地望向那個女人,那個昨夜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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