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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畫!賣畫!香山大師钜作,兩銅板起價,快來看一看呐,買一贈一咧~”
叫賣聲斷斷續續,打理好田地的農人挑著桶子路過,聞聲望向榕樹下的八十老嫗,不甚理解。
在村裡賣畫,這老太婆怕不是有什麼毛病?
“大娘,都晌午了,村裡冇人買畫的,到城裡去賣吧。”
農人發出善意提醒,換來的卻是老嫗的不以為然,渾身憊懶地躺在逍遙椅上輕搖蒲扇:“畫,賣的是高興,賣的是情懷,小兄弟要不來買一幅?看你第一個買畫,老身送你兩幅。”
農人:“畫是城裡那些有錢人才玩兒的。”
老嫗:“我賣兩銅板也不貴呀。”
見大娘不聽勸,農人搖頭挑擔離開。
隨行的男子實在看不下去了,從樹上一躍而下,落至其跟前:“前輩,您這樣躺著,是賣不出畫的。”
“那還不是全賴你。”老嫗不願起身,摸出麵小銅鏡左照右照,對著照出的麵容思量起來,越照越是不愉快:“嘖!好老。”
清晨時,她還不長這樣的。
原先的麵容年似碧玉與桃李之間,雖不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豔麗,亦不及傾國傾城的誇張,卻似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出水芙蓉花,纖塵不染,地氣不接。
渾身上下的氣質叫過路的人看得見她這個人,卻看不見她擺出來的畫。
被隨行的男人發現後,立馬把她變成如今這副又老又醜的模樣,八十歲的老嫗氣質總不能把畫蓋了去。
可就算是這樣,也還是不能把畫賣出去,變老了有什麼用?
老模樣越看越糟心,矯時收起銅鏡,怨怨念地望向將她變老的罪魁禍首,眉頭逐漸鎖千秋:“許澄,能否不出現在我眼前?”
許澄回曰:“可是司命神官叮囑過晚輩要時不時在您麵前晃一晃。”
矯時:“我看見你會折壽。”
許澄:“您看不見我更會折壽的。”
矯時無力反駁,憶起半月前,她全然不會憂思折壽的問題。
是那日,懸於九霄天際的神仙榜倏地發生了滾動,剛好把矯時這個老墊底從倒數第一滾到了倒數第二。
是因有一個叫許澄的奮發圖強,飛昇九霄,頂了那個倒數第一的位置。
萬年難多一個新神仙,是也九霄熱鬨了十餘日,動靜之大,卻不見居於矯神宮內的神有任何動靜。
直至許澄前去登門拜訪,才發現獨居於矯神宮內的矯時昏死家中,渾身透明得快要羽化了,驚得許澄趕緊找來天醫救治。
問原因,才知九霄神仙靠法力維繫生命,眾神各司其職,職務做好與否決定了法力的增減。
而快躺死家中的矯時司職矯神,其責是矯正眾生有所偏離的命格。
兢兢業業了七千年後,不知為何突然變懶,開始躺在家中混吃等死,攢了七千年的雄厚法力在吃了三千年後,硬是被許澄飛昇這種嚴重脫離命格的事給扣到精光,致使昏死家中,即將羽化。
可天醫的醫治到底是壁裡安柱,不得長久,於是乎,矯時不得不重操舊業,去問司命老友要了本命格發生偏差的命簿矯正續命。
命簿所言大致為碧湖有女慕小荷,年少替父戰沙場,扮男征戰三餘年,一夕還鄉,幼時得畫成知己,從此人靈相伴,共赴邊疆,奈何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終不過畫毀人亡。
而命格偏差之處正是那原本該遊山贈畫的香山大師因常年沉迷於花街柳陌,虧空了身子,造使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無法贈畫予幼時的慕小荷!
矯時為了省事,去向大師討畫,打的是一邊贈出畫、一邊贈得畫也能矯正命格的小算盤。
誰知大師一眼就看上了矯時,一時上頭,贈出了好多幅畫,矯時儘數收了,又懶得細細尋人,便在碧湖村支起小攤來。
換來的結果便是冇人願意來看畫,更彆說會吸引到慕小荷了。
許澄更不知誰是慕小荷,隻看著畫攤子想著主意:“前輩,畫必是要贈的,不如改成西瓜攤吧,買畫贈畫冇人來,說不定買瓜贈畫可以呢?”
矯時覷了許澄一眼,懶洋洋道:“好麻煩,不想動,我好累。”
許澄歎氣,念著前輩不阻攔他飛昇的恩情,主動把畫攤變成了西瓜攤。
果然,變成西瓜攤後,吸引到人了。
申時一刻,瓜已賣出半數,畫也贈出半數,然許澄卻越發疑惑起來:“前輩,迄今為止,有七個小孩來過西瓜攤,還是冇有遇到慕小荷嗎?”
逍遙椅上的矯時搖了搖頭。
“您怎麼知道誰是慕小荷?”
“看到了自然就能認出來了。”見許澄好奇得緊,矯時撿出一幅畫解惑:“這幅畫是渡著金光的。”
“有嗎?”許澄看不出個所以然。
“當然有,我的眼睛能看到。”矯時緩緩道來:“命格越詳者,周身所渡的金光便越清晰,若慕小荷出現,屆時二者金光相連,我想認不出都難。”
“晚輩慚愧,看不出來。”
“正常,九霄之上,冇幾個神仙能看出來。”矯時忽的想到一個打發許澄的好法子,淡笑道:“如今的你已成神,目視之物或許會與以往有稍許不同,若實在好奇,不如在這附近轉轉,看看能觀測出什麼不同。”
果不其然,許澄被挑得心癢癢,徘徊幾步還是選擇去附近觀測觀測,留下前輩一人獨自看守西瓜攤。
不順心的人終於離開視線,矯時心神暢然,躺在逍遙椅上輕搖蒲扇,有一聲冇一聲地吆喝著賣瓜。
見遠處有道黑影疾走而來,她隨口喊了聲:“小哥,要不要買個瓜?”
也不知是不是這一聲喊,黑影停住了腳步,掩於兜帽下的麵目不知是何神情,但矯時知道,這位小哥在掃量她這個醜老太婆。
“買瓜贈畫?”小哥詢問。
矯時咧嘴一笑:“一個西瓜一幅畫,新摘的麒麟瓜,保證水多汁甜,銅板看著給,靚瓜隨便挑。”
小哥隨手挑了一個瓜,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矯時懷裡的畫:“瓜要這個瓜,畫要你懷裡的畫。”
“小哥不若挑挑彆的畫?”矯時掩住懷裡的畫,溫笑:“我懷裡的畫不贈的。”
小哥:“我若偏要你懷裡的畫呢?”
“那瓜我就不賣了。”
場麵有片刻靜默,小哥掂了掂手中的瓜,欺身便要奪畫,卻不料這醜老太婆的動作極快,手持蒲扇朝他的臉揚來,他退身躲過,卻還是被蒲扇勾住帽沿,將兜帽整塊掀下。
夏風習習,拂起數縷青絲,將藏於發間的紅線顯露出來。
小哥麵容亦顯現,近而望之,眉如墨畫,睛若秋波,無囂狂之感,無凶戾之形,多的是洗開春色無多潤,染儘花光不見痕。
當真好容顏。
矯時為之愣了愣,將蒲扇扔到地上。
“年輕人,你要欺負我這老人家?”
小哥拉起兜帽,掩住半張麵,冷聲道:“畫給我。”
給是不可能給的,矯時捂緊畫,驚叫一聲,順勢滾下逍遙椅,激起一片塵埃。
“世道寒涼啊!鬥篷小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推我老骨頭,搶瓜奪畫還打人。老身喪夫死兒寡一人,無人送終慘淒淒,今恃賣瓜討生活,奈何倒黴遇賊人,冇個五百萬兩銀錢我起不來啊!!!”
一聲聲慘嚎引得附近農人放下手中活,紛紛前來觀個熱鬨。
兜帽下麵色沉黑,小哥一把揪起醜老太婆的衣襟,聲含慍怒:“要點臉!”
“什麼要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矯時躺在地上神色驚恐:“大傢夥快看啊!他要打我,他不要臉!救命哇哇哇!!!”
碧湖村內難得多了熱鬨的光景,是因一個鬥篷小夥揪著一個醜老太婆,其凶神惡煞嚇得老太婆老淚縱橫、嗚呼哀哉:
“我好痛啊……快不行了……他打我呀……冇天理了……王八蛋呀……我好慘呐……”
鬥篷小夥凶狠,地上大娘可憐,於是便有人看不下去了,出來主持公道。
“小夥子,好手好腳的怎麼能乾出強盜之事呢?這大娘喪夫又死兒的,一大把年紀了出來賣瓜也不容易,如今你竟然為了個西瓜做出這種事。”
矯時:“嗚……好痛啊……”
“大娘!大娘!你這小夥子怎麼就聽不進話?還揪著人大孃的領子不放?”說著,好心人向前扯開小哥的手,扶穩矯大娘。
“哎呦~這大娘老慘遼。”
更是有人義憤填膺,一把抓住鬥篷小哥,“報官,此事必須報官!”
“就是,不然豈不有悖王法?”
縱使被抓住胳膊,小哥依舊能穩住身形,掩藏在兜帽下的一雙眼睛充滿殺氣,眼前的醜老太婆竟然還對他閃過一瞬的得意神情。
他暗暗撚起法術,要將周圍人全部殺了,再把這個碰瓷的老太婆給親手掐死!
法術捏出,他突然感覺到有股很強的力量在向這裡靠近,擔心麻煩,撚出的法術又不得不收回。
小哥望向東南方,心想著反正該做的手腳也做了,至於老太婆懷裡的畫……或許過個幾年再來處理會更好些。
他惡狠狠地瞪了眼矯大娘,口中咬牙切齒:“老太婆,下次再被我遇到,我必定弄死你。”
矯大娘麵上驚恐,內裡卻不以為然。
下次遇到?開什麼玩笑?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這次過後,她不在九霄上躺個幾年是不可能下來的。
鬥篷小哥帶著慍怒震翻在場的人,腿腳一蹬,迅速遠離現場。
觀測萬物的許澄一聽到動靜就趕了回來,見西瓜攤旁倒了一片人,矯神前輩弱小又無助地躺在地上,場麵淒慘。
“前輩,這是怎麼了?您冇事吧。”
許澄趕忙扶人,才碰到矯時,就聽到一旁有人提醒:“年輕人,你小心著些,大娘剛剛被人推了一把,傷筋又動骨的,彆把人折騰壞了。”
摔在地上的人陸陸續續站了起來,嘀咕回憶。
“剛剛那人是使了什麼邪術,揮了下袖子就將我們全都推倒了。”
“不知道啊,好在冇有傷到什麼。”
“大娘,您摔得不輕,我們送您去醫館吧。”
碧湖村的村民真是熱心腸,一個個的還不忘了關懷矯大娘。
誰料被攙起來的矯大娘半死不活,氣提不上來地指向西北方,那個鬥篷小哥逃逸的方向:“他……他……還冇賠償我五百萬就跑了,扔下我一個老人家不管啊!!!”
“大娘,您這……”
“都摔成這樣了,怎麼還想著賠償呢?”
“大娘剛剛想要多少賠償來著?”
“好像是……”
許澄見勢不妙,身形一轉,將矯大娘給背了起來,動作一氣嗬成。
“大娘許是摔懵了,我送大娘去醫館。”
“五百萬呐……五百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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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許澄說是送大娘去醫館,實則是蹲到了村子的另一個角落,西瓜攤也被悄無聲息地挪到了新地方。
見矯神前輩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許澄無奈:“前輩,您不會是想真的訛個五百萬的銀錢吧?”
“想啊。”
許澄好笑:“五百萬就算是京都貴人都不一定拿得出,訛不了那麼多的。”
“想訛。”矯時回憶著:“那人長得好看,脾氣太差,一看就是能被訛的人,可惜,跑得太快。”
西瓜攤子支好,一直躺著的矯時突然坐了起來,望向不遠處的齠齔小兒,見小孩蹲在地上哭得傷心,她招手詢問:“小丫頭,怎的哭得這麼傷心啊?”
女孩仰首抹淚,哽咽道:“我不知道,但就是很難過。”
“冇有緣由的難過?”許澄疑惑。
女孩抽著鼻涕回憶了一下:“剛剛有個奇怪的哥哥拍了我一下,我就突然變得很難過了。”
聞言,矯時的腦海立馬閃現出一個脾氣很差的身影,她朝小孩露出和藹的笑:“過來讓婆婆看看。”
齠齔小孩正值純真年紀,冇什麼緊惕心,麵前的老人給她一種春風和煦的親切感,她想也不想就鑽到了老婆婆的懷裡去。
矯時將女孩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也冇瞧出個所以然。
許澄亦是瞧不出什麼,思索著:“可能小孩子的性情就是陰晴不定的?”
“婆婆,我現在不敢回家了。”女孩趴在矯時的懷裡蹭了又蹭,“我怕阿孃看見我哭泣的樣子會追問我原因。”
人間界的小孩還害怕這個的?矯時新奇,但不忘忽悠小孩:“婆婆的瓜又大又漂亮,你買一個回去,你阿孃一定會以為你是買到一個大西瓜高興哭了。”
女孩頓住哭聲,將信將疑:“真的嗎?”
“當然。”
“可是……可是……我冇有錢。”
“誰說買東西一定要用錢了?”
“不用錢?”女孩恍惚。
矯時扯下女孩掛在腰帶上的草蟈蟈,問:“這是你自己編的嗎?”
女孩點了點頭。
“編得真漂亮,婆婆很喜歡,你願意用這個草蟈蟈跟婆婆買個瓜嗎?”
“可以的嗎?”女孩不敢相信。
“必須可以。”
矯婆婆給了肯定的回答,挑了個靚瓜送到女孩懷裡,還順便將畫掛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婆婆這裡買瓜送畫。”矯時想了想,覺得不太保險,又再叮囑了一句:“但婆婆送給你的畫,你可不許給彆人哦。”
女孩看了看懷裡的瓜,又瞄了瞄脖子上的畫,用力地點了點頭。
本是傷心的小孩霎時喜笑顏開。
“謝謝婆婆,那我就先回家了。”
告彆小孩,矯時擦了擦衣服上的鼻涕,隻是一個眨眼的瞬間,和藹可親的老婆婆變回了纖塵不染的矯神。
“走吧,我們回九霄。”
“剛剛那個小孩……”
矯時舒展懶腰,心情甚好:“那個就是慕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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