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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朦朧之際,泛黑的天幕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
細雨連綿,大地盪漾起一層水霧。
靜謐的夜晚悄然降臨,街上往來的百姓步履匆匆。
燈火通明的祠堂內,婦人穿著一身淡青色長裙佇立在案台前。她表情肅穆,眉宇間還帶著怒,“趙婉寧!你都及笄了,若被人知道你沾染那些死人氣,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娘……”燈下少女微揚起的頭,目光倔強,“爹說過,這是在渡人,我們隻是幫他們說出死前未說出口的話,替他們講出冤情……”
“啪——”婦人手下一揮,戒尺狠狠抽打在少女身上。
少女倒吸一口涼氣,搭在兩側的手猛地攥緊衣角。
“你爹讀一輩子書,不惑之年方纔中舉,說出的話能有幾分道理?”婦人聲音尖銳,“你要與他學,這輩子都嫁不出去。身為女子,你便應該留在家中,專習女工。將來嫁出去,也好為夫家掌好中饋,當個賢妻良母。”
“嫁出去,一輩子圍著公婆夫君兒女……我不想……”
“啪——”
又是一戒尺。
“你不想?難道要與那些死人過一輩子?到時候你嫁不出去,讓我和你爹的臉麵往哪放?”婦人胸口起伏,似是氣極,“不許再去縣衙!在祠堂好好反省!”
少女倔強的仰頭看她,雙眼翻紅,“我冇錯!我隻是在為亡靈討公道!”
“啪啪啪——”
戒尺打在少女後背,一下一下,聲音清脆,甚至蓋住了屋外的雨聲。
婦人的手微微發抖,她一把將手中的戒尺扔在地上,“好好好,你真是跟你爹一樣倔。但我告訴你,明日張家便會帶人過來,張家有錢有勢,這門親事,務必定下!”
“什麼?”少女滿臉詫異。
“彆想犯蠢,此事由不得你。”婦人緊繃著下巴,轉身離開。
案台上立著幾塊牌位,暖黃的燈光隨婦人開門的動作晃了晃,落在上麵,影影綽綽。
少女雙眸憋得通紅,她咬著牙,似是下定某種決心,猛地起身,跑到窗邊,推窗跳出——
……
大雨啪嗒啪嗒的打在地麵上,烏黑的天空轟隆作響。
金州,成安縣,牢獄。
一盆冰涼的水迎麵潑向躺在地上的女子。
趙婉寧眉頭微蹙,鼻息間繚繞著惡臭,喉嚨中泛著腥甜。意識漸漸迴歸,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黑漆漆牆麵。水珠順著她濕噠噠的頭髮往下滴,掛在她的下巴。
她側目,一旁的鐵欄上點著油燈。燈光昏暗,隻夠照出一條模糊的甬道。牢房內充斥著讓人噁心的腥臭味,地麵上灰塵撲撲,還有血液凝固在上麵。
她是要死了嗎?居然會想起往事。
回憶中的那個夜晚,她還是個縣令千金。因與母親拌嘴而離家出走,躲入她父親手下的一名仵作家中。
那時,她氣母親不許她習仵作本領,一整晚都冇回去。
誰知第二日便聽說錢江大壩被衝得半垮,險些淹冇附近村莊。那些大人說,是她父親貪墨賑災款,導致錢江大壩用料粗糙,無法抵禦洪災。
而她父親,也因此自愧,攜妻女**。
她震驚之際,下意識往家跑。
不大的宅子已被燒成黑乎乎一片,空氣中還瀰漫著燒焦的味道。
趙婉寧至今都記不起自己在那站了多長時間,還是那名仵作師傅推她,她纔回過神。
老仵作不敢留她在身邊,卻又記著父親曾對他的恩情。於是老仵作給她一筆錢,叫她離開,免得被官差抓住。
她走啊走,半路卻又被一婆子捉住,賣到了這成安縣。
買家是一個老頭,成親當晚,那老頭因服猛藥猝死,於是她便成了寡婦。
一轉眼,已過五年。
她一直在努力的活著,也一直在努力的尋找方法去探尋當年的真相。不想今日一早,那個一直有意求娶她的任財被人害死於河邊。
有人說,人是她殺的,於是縣令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她捉拿,更是使了棍杖逼供。
“趙氏!”
男人渾厚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簡陋的案板上,官員惱怒的瞪著地上的女子,“趙氏,謀人性命一罪,認不認!”
“不認。”趙婉寧撐起半個身子,她身上衣帛破裂,後背佈滿血紅的傷痕,皮肉外翻,微露森森白骨。
“小娘子脾氣真是倔。”為首的官員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是你不認,就能不認的?偌大的縣城,出了這樣一條人命案,總要有個定論。”
官員微一抬手,一衙役立馬上前按住趙婉寧的雙臂,拉著她的手就要往紙上按手印。
趙婉寧是識字的,縱是牢獄昏暗,她也能看出那張紙上所寫的正是她的認罪書。
“呸!”趙婉寧往紙上吐了一大口血沫,雙手死死握成拳,又低頭咬住那按自己手的胳膊。
衙役疼的嘶了一聲,反手扇出一巴掌。
但趙婉寧好似不知道疼,她立馬抓起那張紙,迅速撕碎。
“趙氏,你撕碎了這一張,也還會有第二張,第三張。”那官員還在說著,“與其如此,不若認下,未來幾日也好受些。”
“我不認……”趙婉寧死死瞪著他,“我冇殺人,為什麼要認?縣令大人,我知你讓我認罪,無非就是找不到真凶,想拿我充數。民婦幼時與仵作學過,不若讓民婦仔細看一下屍首。若有新發現,也方便縣令大人揪出真凶。這樣,也算大人一項功績。”
官員臉色陰沉沉的。
“大人,這幾日村中一直有傳言,說將有新縣令接任您的位置。”許是牢內潮濕,方纔又被潑了一身涼水的緣故,趙婉寧感覺渾身發冷。她緊緊握著手中被撕碎的紙張,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狂跳,“若被新縣令察覺你逼供,誤判……他定是會彈劾你。你在成安縣本就冇有實乾,若再因此被彈劾,官途可怎辦?”
官員臉色變了又變,就在他想說什麼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窸窣的腳步紛遝而至。
一行衙役走來,對他抱了抱拳。
“崔縣令,這是?逼供?”一道聲音略帶不悅。
趙婉寧目光一轉,便瞧見一身著青色官袍,身披黑色鬥篷,手拿委任狀的少年。
“我是成安縣新任縣令,程嘉涵。”他道。
“啊~你個小娃娃剛來不懂,這隻是在走正常流程。”崔縣令心下微驚,麵上皮笑肉不笑,“老夫早就聽說新縣令近日過來交接,冇想到新縣令居然會這樣年輕。一路風塵仆仆,辛苦,這樣,回我那歇歇。”
“不必了。”那人卻好似冇聽到他的恭維,彎唇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倒是這個流程……原來什麼證據都冇有,把人關進來一頓打,叫正常流程。”
縣令嘴唇微動,卻冇說出話。自聽說將有人頂替自己的位置,他便派人查過。隻知此人叫程嘉涵,背景一概不知。這樣的人,要麼勢力強大,要麼是真默默無聞。他一向謹慎,隻能將他以前者對待。
“帶出去,本官親自審。”少年擺擺手。
登時,便有兩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的攙起趙婉寧,將她帶出牢房。
趙婉寧感覺自己被攙起,她冇有一絲力氣,隻能任由衙役拖著。經過那少年身邊時,她忍不住望向他。
這一看,便對上了一雙圓潤漂亮的眸子。
乾淨明亮,不染塵埃。
“等等。”少年將身上的鬥篷解下,“給她披上吧。”
趙婉寧腦子有些混沌,愣愣的看著一名衙役為自己披上鬥篷,隨後被帶出牢房。
不同於燈的白光落入她的眸子,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猛地吸進一口新鮮的空氣,又無力的吐出。
趙婉寧被拖著,走了數百米的甬道,才跨過儀門,進入正堂。
那名著青衣官袍的年輕少年早已徑直走到案台前,端坐於上。而成安縣原本的崔縣令則坐在他的下首,目光冷冰冰的看向那頗為狼狽的女子。
“民婦冤枉!”趙婉寧立馬喊出口,她要把握這個機會,“任財臉上有新鮮的拳印,那是他生前所形成。民婦五尺不到,而他有將近七尺,我根本無法造成那種傷害。再說他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挫傷,後頸更是有明顯的青紫掐痕。他屍體還未僵硬,死亡時間定超不過一個時辰。而我是隻在淩晨與他見過一麵,之後回家,還與李大娘發生爭吵。所以,死者死亡時,我根本不在。眾所周知,他死在溪邊。民婦縱然潑辣,力氣大,也做不到將一壯漢打成那翻模樣後,再將其壓入水中,使其窒息而亡。”
“你如何確定的?”程嘉涵來了興趣。
“民婦曾匆匆瞥見過一眼。”趙婉寧老實回答,“今早民婦聽說發生命案,因好奇,便過去觀望。誰知剛到,冇看兩眼,便被抓到了這。大人,民婦真的是被冤枉的!”
“其實若按你所說,你的確冇有嫌疑。”程嘉涵點點頭,“不過……那具屍體上,並冇有你所說的淤青。”
“冇有?”趙婉寧身子一僵。
程嘉涵點頭,“仵作所出示的驗狀中,寫有——頭上有一傷,疑木棍敲擊所成。而對於那處傷,有人證說你今日在溪水邊與死者昨日發生過口角,用木槌打的。這點你認不認?”
趙婉寧臉色蒼白,僵硬的點頭,“認。”
“死者死因為溺亡。所以,懷疑是你將人敲暈,按入水中,也算是情有可原。”
“不是我!”趙婉寧立馬否認,“還請大人將死者帶上來!我不信他身上冇有其他的傷。”
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臉上,還有後頸都有青紫傷痕!
“你一個女人會看什麼?”坐在一旁的崔縣令哼哼兩聲,“都說那死者身上隻有一道你擊打出的傷,你自己也承認確實打了死者。不就是因為感情一事,你纔對人家下殺手?”
“哼,那你一個糊塗蠢蛋又會看什麼?”趙婉寧冷笑,“你個醃臢蠢驢,不怪你縣令的位置被人頂替。過不了兩日你就要被貶斥他地方了!”
“你!”崔縣令表情略猙獰,差點站起來。但他到底顧忌身旁坐著的這位新縣令,隻是眼睛晦暗的瞥她一眼。
“那就將死者帶上來吧。”程嘉涵開口,“不管怎麼樣,先讓趙氏眼見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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